一條街·一座故居

  萬壽路的一端是德濟門遺址,另一端是富美碼頭。富美碼頭是泉州宋元時期進出口貨物的集散地。無數的絲綢、瓷器,瑪瑙、玉石連同東西方文明在這裡交嬗,東方第一大港的繁華搖曳在帆影如雲,人潮如織裡。
  呈S狀的萬壽路與聚寶街、宮塔巷交織在一起。可以想象,當年的萬壽路是何等的車馬喧嘩。而今,繁華散落一地,青石板磨損了記憶,圮廢的梁楹糊模了往事。老街與年邁的長者一起,成了舊事的匣子,珍藏著一楨楨曆史的場景。
  在夕陽的柔波下,萬壽路顯得迷離恍惚,時光仿佛凝固。紅磚白石的老宅彌漫著一股溫和沉靜的氣息。老榕樹遮天蔽日,根須在粉牆上繪成一幅抽象畫。沿街的店鋪、人家也滲出陳年累月的味道。老字號的糕餅店,傳統的手編竹器,舊式的粗窯器具,連同巷口搖著蒲扇的太婆太爺也成了時光的遺物。賣豆花油條、掃帚拖把的小攤躲在拐角處,沙螺花蛤、地瓜花生則隨意地擺放地上。往來者皆心平氣和。
  很難想象,如此世俗,如此溫和的街巷,會蘊育出李贄的宏博思想,會傳出驚世駭俗之聲。這聲音,穿雲透月,響徹今古。
  萬壽路123號——李家宅院。幼年喪母的李贄曾與父親李鐘秀在此學習、生活。時光流逝,許多人事湮滅,這條街,這座宅子卻銘鐫了李贄最純粹自由的青少年時光。少年李贄曾和小伙伴一起,於下課後結伴閑逛,在小街上踢飛一粒石子,在糕點鋪前伸長脖子等著香噴噴的綠豆餅新鮮出爐,也可能站在街角圍觀一場店家與主顧為蠅頭小利而展開的一場口舌之爭,或踮起腳尖,窺視院牆內夫妻,婆媳間硝煙彌漫的家庭酣戰,或和小伙伴因一言不合而大動干戈……販夫、走卒、扒手,穿行其中;五音、雜調、政聲浮游其間。李贄聽出了貌似循規蹈矩的百姓靈魂的呼聲。他們壓抑的情感,靈魂的枷鎖,以世俗的方式在李贄的身體裡發酵。
  市井生活是粗淺而世俗,同時又是深刻而豐富的,是思想的沃土,哲學的原鄉。那晨起的刷洗曲,沿街的叫賣調,是一根根思想的經緯,搆成了李贄縱橫深邃的思想體系。萬壽路上的市井之音,是民間最真實的聲音,是生命最自然的呼吸,包蘊著人性的復雜,靈魂的需求以及哲理的深奧。這是彌足珍貴的養分,是李贄思想的根基。李贄的思想在市井的喧鬧中生根、萌芽,迸出靈異之光。十二歲時,李贄就寫出《老農老圃論》,肆意挖苦孔子視種田人為「小人」的言論,一時震蕩鄉裡 。
  二十六歲中舉,三十歲走出萬壽路,出仕為官。李贄先後任河南輝縣教諭、南京國子監博士、北京國子監博士、北京禮部司務、南京刑部員外郎、雲南姚安知府等職。十多年宦海沉浮,輾轉漂泊,李贄越行越遠,但他的目光沒有游離過這條老街,這座故宅。他從這條街出發,又折回來尋找思想的源泉。就像我今天,閑步於這條老街,去追尋先賢當年的履跡,探訪那一座宅院……
  我緩步徐行,耳聞市井之音,恍若置身於溫陵古郡的任何一條老街。不經意間,抬頭望見「李贄故居」四個燙金大字。這四個字頓時讓周遭的喧鬧遁跡,也讓世俗顯出深刻的含義。
  故居門面并不堂皇,與周邊的店鋪、人家并無二致。唯有漆成黑色的大門,門板正中的紅色白邊條幅及門楣上的燙金大字顯出別樣的風范。故居格局也不大,二進三開間的閩南民居,不過300多平米,是典型的明清風格,也處處可見閩南建筑元素。條形紅磚砌牆,六邊形的紅磚鋪地,六邊形小花窗,中間隔有做成竹竿狀的陶瓷柱子。既有百姓人家的朴素,也透著書香門弟、仕族世家的雍容氣質。
  從大門進去,穿過一條寬二米,長二十米的狹長通道,完成一個市井和書香,現在與過去的舒緩過渡後,就是一方四十平米左右的小天井。小天井的芒果樹遒勁挺拔,直指蒼穹,有凌厲之勢。米蘭則姿態嫻雅,透著一股曆經風浪後的沉靜。兩棵樹搆成一種神秘的對話和平衡。樹影婆娑間,是豎立著的二方石碑,一方是清康熙四十年鐫刻的「瀛洲林李分派二世祖東湖公墓道」 碑刻,另一方是「瀛洲林氏世堂」碑刻。兩方碑刻濃縮了時光,銘刻著李氏家族科第世家的累世顯達。石頭本身就最適於托付曆史,因為它的沉默、厚重就是曆史的呈現。
  小天井的精氣神所在是正中的李贄塑像。塑像上的李贄眉眼低垂,嘴唇緊繃,似乎憋著一股勁,要與整個世界對抗到底。那縱橫的皺紋和凌厲的線條,透著執拗和狂狷,有「骨堅金石,氣薄雲天」的氣概。我在塑像前佇立,叩首,似乎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強大的力量,一股足以震懾住魑魅魍魎的力量,也似乎嗅到與整個宅院格格不入的氣息。
  穿過小天井,是正廳,也不大,約五十四平米。廳口一對楹聯寫著「聯濟南隴西為鼎族,蔚政事文學之名賢」; 廳堂正中楹聯寫著「兩支雙名宦,三世四鄉賢」,兩側鐫刻著李贄在姚安知府任上所撰的「聽政有餘閑,不妨譬運陶齋,花載諸縣;做官無別物,只此一庭明月,兩袖清風」的對聯。這幾幅對聯,勾勒出李贄的家世淵源和人格情操。正廳牆上的「李贄世系簡表」濃縮了一個家族的血脈傳承和滄桑沉浮。廳堂左右兩邊的玻璃櫥櫃陳列著李贄的部分著作及曆代文史名儒方家各種版本的評論。李贄一生手不釋卷,筆不停耕,著作等身。單是《藏書》六十八卷,《續藏書》二十六卷,《史綱評要》三十六卷,《焚書》六卷,《續焚書》五卷,就足以「藏之名山,傳之後世」,就足以顛覆普世,彪炳日月了。可這些皇皇巨著甚至無以承載李贄靈魂的深邃與思想的鋒芒。
  發黃的故紙靜靜地躺著,密封的櫥櫃不能阻隔時空的交融,李贄思想的靈光依然撲面而來,與每一個來訪者進行或深或淺的交流。我站在櫥櫃前,依然可以聽到李贄那一顆赤子之心的呼聲。他的體內潛藏著澎湃洶涌的浪濤,他的腦顱內噴涌著滾燙的岩漿。他珍惜生命本體,呼喚回歸本心,倡導婚姻自由,男女平等,抨擊儒家、假道學家,旗幟鮮明地宣稱自己的著作是「離經叛道之作」。他以勇士的姿態振臂高呼:「我可殺不可去,頭可斷面身不可辱!」他要捅破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向所有禁錮心靈,扭曲人性的思想宣戰;他要憑一己之力,為民間發聲,鏟平世道坎坷。他成了橫掃儒、釋、民的跨界明星,被視為「異端」、「邪說」,遭群起圍攻,連他要拯救的人們也加入討伐他的陣營,可他依舊勇往直前,絕不退縮。縱使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也不肯放下如椽之筆,直至割腕自盡,客死他鄉,用最後一滴血捍衛自己的精神領地和思想淵漠。至死都高昂著頭顱,也給後世豎起一座永不倒塌的思想豐碑。「心胸廓八肱,識見洞千古。孑然置一身於太虛中,不染一塵,不礙一物,清淨無欲,先生有焉。」明朝首輔李廷機的肺腑之聲,輝映了李贄思想、人格的璀璨光芒。
  我在廳堂駐足良久,聽振聾發聵之音,滌心頭沉污積垢,也需要尋另一條渠道,來平息內心的震蕩。這時,我的腳步會不由自主地穿過廳堂,走向後院,那是一種靈妙的感應和深沉的召喚。後院是個精巧的小天地,植有木瓜、石榴、桂花、修竹、桑葚、葡萄等花果,藤蔓交錯處有蜂纏蝶繞,綠陰遮蔽下有棋槃石凳。幾級石階向下延伸,便是一條河道,靜水深流,經久不息,直通市舶司(泉州海關),也通往外面的世界。這是李家的私人小碼頭,也是少年李贄嬉戲的小樂園,更是青年李贄仰望星空,暢想天地今古的大乾坤。李贄曾在岸邊迎來送往,或乘舟出港,他的心也划出了一道長長的航線,他的思想也沿著這一條航道駛出,在曆史的洪波濁浪裡揮斥騰驤。
  夕陽收斂起最後一束光芒。我回眸,望了一眼故居那兩扇緊閉的門,整個身心沐浴在一代宗師、泉州先賢的精神光芒裡。